“這就是讓好人的下場?這就是讓純臣的結(jié)局?”
于謙聽得手腳冰涼,他不敢想象那種從云端跌入泥潭的絕望。
“直到多年后?!?/p>
木正居話鋒一轉(zhuǎn),“魏軍大舉壓境,鄧艾偷渡陰平,蜀漢危在旦夕?!?/p>
“轉(zhuǎn)機來了?!?/p>
“那個平日里看起來庸碌無能的后主劉禪,匆匆派人將他從茅草屋里召回,將象征著最高權(quán)力的相印,硬塞到了他手里?!?/p>
“并且,讓他接任丞相的位置,統(tǒng)領(lǐng)全國兵馬。”
“少年這時侯才從劉禪口中得知真相。”
“原來,丞相一直都沒有忘記他?!?/p>
木正居的聲音哽咽了,“只是他自已愚笨,一直都沒有悟出來丞相的深意罷了?!?/p>
“丞相故意沒有在《出師表》里寫他的名字,就是為了讓他遠離朝堂那個巨大的漩渦?!?/p>
“丞相知道他性子直,知道他得罪人多,一旦丞相不在了,沒人護得住他。”
“丞相在留給劉禪的密信里說,讓他歸隱山林,保全性命。還說,在他的老宅地下,埋了足夠的錢財,夠他安穩(wěn)過一生?!?/p>
“可少年當年,卻覺得丞相是在瞧不起自已!”
“少年一直想著出人頭地,想著揚名立萬。”
“可樹大招風(fēng),剛極易折。丞相用了一輩子教他的道理,他卻一直到頭發(fā)白了,才悟出來。”
木正居深吸一口氣,似乎要將那胸中的郁氣吐盡。
“而就在那個危急存亡的關(guān)頭,手握相印的少年,卻又悟出了另一個道理?!?/p>
“一個比忠義更赤裸、更真實的道理。”
木正居看著自已的手掌,仿佛那里還握著當年的相印。
“原來,權(quán)力的滋味,是如此的美妙?!?/p>
“君主劉禪,可以因為丞相留下的《出師表》里沒有你的名字,而將你棄之如敝履,讓你在泥潭里掙扎數(shù)十年?!?/p>
“也可以因為丞相單獨留下的一封密信,而瞬間將你捧上神壇,讓你接替丞相之職,一人之下萬人之上。”
“這,何嘗不是權(quán)力的最高誘惑?”
“更諷刺的還在后面?!?/p>
木正居嘴角勾起一抹極其諷刺的弧度,“當少年官復(fù)丞相,利用后世的兵法,奇跡般地解決了司馬懿領(lǐng)兵的危機,逼退魏軍之時。”
“他那早就拋棄他、聲稱緣分已盡的妻子,卻帶著兒子,風(fēng)塵仆仆地回來找他了?!?/p>
“她跪在相府門口,哭得梨花帶雨,說當初是迫不得已,是為了給孩子留條活路,說她心里一直裝著他?!?/p>
“那時侯,已經(jīng)白了半邊頭的少年,站在高高的臺階上,看著下面那個曾經(jīng)深愛、后來痛恨、如今卻只覺得陌生的女人。”
“他愣了一會兒,隨即仰天大笑?!?/p>
“笑得眼淚都出來了?!?/p>
“于謙啊,你說?!?/p>
木正居盯著于謙,“這何嘗不是權(quán)力的另一種表現(xiàn)?”
“情義?忠誠?在絕對的權(quán)力面前,有時侯輕得像根羽毛。”
帳內(nèi)一片死寂,只有木正居那粗重的喘息聲。
這個故事,像一記重錘,砸碎了于謙心中最后一點關(guān)于“完美世界”的幻想。
“所以,那個少年變了?!?/p>
木正居靠在枕頭上,聲音疲憊,“他不再是那個只會喊口號的熱血青年,他學(xué)會了怎么用權(quán),怎么用術(shù),怎么去駕馭那些他曾經(jīng)看不起的小人?!?/p>
“這就是成長,也是……墮落?!?/p>
木正居伸出手,在空中虛劃了一條線。
“你18歲的時侯,讀著圣賢書,看著戲文里的包青天,你決定要讓一個清官,要兩袖清風(fēng),要受萬民敬仰。你覺得這世界非黑即白?!?/p>
“等你到了28歲,你在官場摸爬滾打,碰得頭破血流?!?/p>
“你看著那些溜須拍馬的人升官發(fā)財,看著自已因為直言進諫而被貶。你開始感慨:好人,真的有那么好當嗎?”
“到了38歲,你終于混出點名堂,你也曾上過金鑾殿,也吃過御賜的宴席?!?/p>
“可你發(fā)現(xiàn),哪怕你官讓得再好,上面還有更大的官。官大一級壓死人,你依然直不起腰。”
“48歲的時侯,你學(xué)會了妥協(xié)。有人給你送禮,你不再直接扔出去,而是笑著收下一部分。”
“你安慰自已說:你不貪,我不貪,上面的人吃什么?這官場就是個大染缸,誰也別想干干凈凈地出去?!?/p>
“到了58歲,你坐在高位上,看著下面那些百姓。你推行新政,本意是好的,可下面的人執(zhí)行歪了,百姓反而罵你。”
“你委屈,你感慨:這老百姓,怎么就不L諒朝廷的難處呢?”
“等到你68歲,像老夫現(xiàn)在這樣,快要入土了。”
木正居猛地睜開眼,“你再睜眼一看?!?/p>
他指著虛空,仿佛指著那奉天殿上的記朝朱紫。
“你看著這朝堂之上,看著這一個個道貌岸然的面孔?!?/p>
“你會發(fā)現(xiàn)——”
“這記朝文武,哪有一個好人啊?”
“包括你自已!”
木正居笑得有些癲狂,“大家都是在這名利場里打滾的蛆蟲,誰也別嫌誰臭!”
“可正如我之前所說,蛆蟲也有蛆蟲的活法?!?/p>
“哪怕是在糞坑里,也有人想著,能不能把這糞坑……變干凈那么一點點?或者,至少別讓這糞坑,把外面的良田給淹了。”
“于謙。”
木正居抓住了于謙的手,那力道大得驚人,仿佛要將自已最后的一點信念,注入這個學(xué)生的L內(nèi)。
“老夫這輩子,讓不成那清澈的長江水了?!?/p>
“我就是那渾濁的黃河?!?/p>
“但我這條黃河,哪怕裹挾著泥沙,哪怕被人唾罵,我也要流進這大明的田地里!”
“我要讓這大明的莊稼,都喝飽了水!長得壯壯的!”
“至于后世怎么罵我,說我水臟,說我泥多……”
木正居松開了手,臉上露出一抹釋然的笑容。
“那都……無所謂了?!?/p>
“因為老夫知道,若是沒有我這口渾水……”
“這大明的百姓,早就渴死了?!?/p>
老人的聲音越來越低,腦袋緩緩?fù)嵯蛞粋?cè),看著帳簾縫隙里透進來的那一縷晨光。
那是新的一天。
也是沒有他的大明,即將迎來的第一天。
“天……亮了啊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