聽到邱小萱的嘲諷,青年轉(zhuǎn)眸看向女子,帶著幾分嘲弄笑道:
“我只是想認(rèn)識一下這位面生的師弟,畢竟風(fēng)雪廟門高戶大,弟子如云,我等遠(yuǎn)道而來,總得認(rèn)認(rèn)人。免得日后行走江湖,不小心沖撞了哪位同道,豈不是失禮?”
他嘆了口氣,頗為遺憾般說道:
“卻沒想到,是個躲在女人后面的。”
邱小萱眸中流轉(zhuǎn)寒光,正欲向前。
此人言語不敬,辱及師長,豈能忍下?
然而,未等她抬腳,林照已經(jīng)抬手?jǐn)r住了女子。
他神情淡淡,嘴角微微翹起,帶著若有若無的笑意:
“相見便是緣分,認(rèn)識一下也挺好?!?/p>
青年有些詫異地瞥了他一眼。
“在下林照,神仙臺傳人......”
林照淡眸看向青年,嘴角的笑容帶著幾分冷意,聲音不低不高,剛好讓周圍人都能聽到:
“也正是我,親手宰殺了你們家袁老祖?!?/p>
是我殺了你們老祖。
沒有遮掩,沒有躲藏。
他就這樣承認(rèn)了下來。
承認(rèn)是自己殺了正陽山的護(hù)山老祖。
在一眾正陽山的弟子面前。
整個迎賓別院仿佛瞬間被凍結(jié)了,所有聲音戛然而止。
空氣凝固,落針可聞。
最直白的言語亦是最鋒利的劍。
青年臉上的嘲弄笑容瞬間僵住,隨即如同破碎的瓷器般寸寸裂開,轉(zhuǎn)化為極致的震驚、憤怒。
他按在劍柄上的手背青筋暴起,指節(jié)因用力而發(fā)白,恨不得下一刻便拔劍而出。
他身后的幾名正陽山弟子更是嘩然,有人怒目而視,有人下意識地握緊手中的劍,殺意凜然。
邱小萱上前一步,神情微冷。
“怎么?正陽山是想在此地,圍攻我風(fēng)雪廟門人不成?”
于墨虞等人紛紛上前,有人提劍,有人負(fù)手微笑,有人目含冷芒。
院中瞬間劍拔弩張。
林照依舊神色淡然,嘴角若有若無的弧度甚至沒有絲毫變化,仿佛剛才只是說了一句“今天天氣不錯”。
見著這一幕,青年恢復(fù)幾分冷靜,壓下心中怒火,冷聲道:
“你膽子很大?!?/p>
“還好?!绷终盏貞?yīng)。
這輕描淡寫的兩個字,如同火上澆油。
青年身后,一名脾氣尤為火爆的弟子再也按捺不住,猛地踏前一步,看著林照厲聲喝道:
“狂妄小輩,若非是在那該死的驪珠洞天的規(guī)則壓制,若非你們幾個泥腿子用了見不得人的陰損手段,又怎能傷得了袁師祖分毫!”
他氣得渾身發(fā)抖:“袁師祖神通廣大,若非受限于洞天法則,豈是你們這些螻蟻能夠撼動的,不過是仗著地利,行偷襲茍且之事罷了,也敢在此大言不慚?!?/p>
“可笑?!?/p>
林照尚未出聲,一旁的于墨虞已是忍不住了。
孩童抱著胳膊,稚嫩的面龐滿是不屑:
“堂堂十境練氣士,進(jìn)洞天換買些東西還能丟了性命,它腦子里裝的都是糞恭嗎?”
驪珠洞天作為傳承三千年、又允許寶瓶洲各家勢力自由買賣的洞天福地,知道驪珠洞天規(guī)矩的練氣士不在少數(shù)。
尤其是這一任坐鎮(zhèn)驪珠洞天的兵家圣人,正是從風(fēng)雪廟離開的阮邛。
出于對于自家出門“創(chuàng)業(yè)”的長輩的關(guān)心,風(fēng)雪廟弟子也是對大驪龍泉縣頗為關(guān)注。
甚至不少下山的風(fēng)雪廟弟子,會選擇去往大驪游歷。
“你……!”那弟子氣得目眥欲裂,手已按在劍柄之上,劍氣隱而不發(fā),周圍的空氣都開始微微扭曲。
他死死盯著風(fēng)雪廟眾人,從牙縫里擠出聲音:
“欺人太甚!真當(dāng)我正陽山無人否?!”
“嗡——”
一聲輕微的劍鳴響起,并非來自那弟子,而是來自林照身后。
于墨虞雖然年紀(jì)小,但此刻也已手按劍柄。
其他風(fēng)雪廟弟子也紛紛氣息凝聚,大有一言不合便要大打出手的架勢。
邱小萱更是與林照并肩,冷聲道:“想動手?盡管試試!看看你們正陽山究竟多少斤兩。”
氣氛瞬間緊張到了極點,仿佛一根繃緊的弦,隨時可能斷裂。
就在此時,一個威嚴(yán)的聲音,忽然從別院深處傳來:
“何事如此喧嘩?”
聲音不大,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,如同清泉流過,瞬間澆熄了場中大部分的火氣。
眾人循聲望去,只見一行人正從別院深處緩緩走來。
為首兩人,一位是身形高大、面容粗獷的老者,正是大鯢溝秦氏老祖。
另一位則是氣質(zhì)清冷的女子,乃是文清峰那位女子祖師。
而在他們身后,正陽山宗主竹皇、老祖陶煙波等數(shù)位正陽山長老也赫然在列,顯然剛才正在內(nèi)廳議事,被外面的動靜驚動了出來。
那位聞名寶瓶洲的正陽山仙子蘇稼,亦安靜地跟在師長身后。
她身姿窈窕,面容絕美,只是此刻神色平靜,看不出喜怒。
秦老祖龍行虎步,率先走到場中,目光如電般掃過對峙的雙方弟子,最后落在風(fēng)雪廟弟子這邊,眉頭一皺,直接呵斥道:
“都在干什么呢?成何體統(tǒng)!平日里怎么教導(dǎo)你們的?一點禮數(shù)都不懂,怎么能這樣對待遠(yuǎn)道而來的正陽山道友呢?!”
他聲若洪鐘,滿是威嚴(yán)。
風(fēng)雪廟弟子們聞言,相互對視一眼,皆有些差異。
這還是他們記憶里總是笑呵呵、喜歡到處傳八卦的秦老祖嗎?
不過老祖發(fā)話,眾人皆是收劍入鞘,躬身行禮:“弟子知錯?!?/p>
秦老祖這才臉色稍霽,又轉(zhuǎn)頭對身旁的竹皇等人拱了拱手:
“竹宗主,陶道友,實在是不好意思,讓諸位見笑了,門下這些弟子年輕氣盛,不懂規(guī)矩,就愛說些大實話。我替他們給諸位道友賠個不是,實在是對不住??!”
他這話聽著像是道歉,可那句“就愛說些大實話”,卻像一根軟刺,扎在了正陽山眾人的心口上。
什么“大實話”?
不就是指林照承認(rèn)斬殺袁真頁,以及于墨虞嘲諷袁真頁“腦子里裝糞恭”的話嗎?
竹皇面色不變,依舊是那副儒雅平靜的模樣,隨意地擺了擺手,淡淡道:
“秦道友言重了,年輕弟子意氣之爭,無心之言,何須放在心上?!?/p>
但他身后幾位正陽山長老的臉色可就難看了許多。
尤其是陶煙波,那張老臉陰沉得幾乎能滴出水來,眼中殺意幾乎凝成實質(zhì),死死地釘在林照身上。
林照目光也看向陶煙波。
與陶煙波不同的是,他目光很純粹,不含絲毫雜質(zhì)。
就像匠人在審視一塊材料,醫(yī)者在觀察病狀。
從陶煙波的脖頸、胸腹,再到周身氣機流轉(zhuǎn)的關(guān)鍵要害,一一掃過。
認(rèn)真的觀察著這位這位正陽山的老祖,十境元嬰劍修。
秦老祖仿佛沒看見正陽山眾人難看的臉色,哈哈一笑,打圓場道:
“竹宗主海量!走走走,我們進(jìn)去繼續(xù)喝茶,莫讓這點小事擾了雅興。”
他又轉(zhuǎn)向還杵在原地的風(fēng)雪廟弟子,不耐煩地?fù)]了揮袖子:
“還愣著干什么?都散了都散了,該干嘛干嘛去!”
風(fēng)雪廟弟子們連忙行禮告退。
于墨虞偷偷瞄了林照一眼,也跟著眾人快步離開,邱小萱看了林照一眼,見他微微點頭,便也隨眾人離去。
正陽山眾人則在竹皇和秦老祖的引領(lǐng)下,面色各異地重新向別院內(nèi)廳走去。
林照也跟在風(fēng)雪廟弟子后面。
然而,在他與那名最初挑釁的正陽山青年擦肩而過的時,青年平聲道:
“我會殺了你?!?/p>
林照腳步微微一頓,卻沒有回頭,只是側(cè)過臉,用眼角的余光瞥了那青年一眼。
青年重復(fù)道:
“你最好一直在風(fēng)雪廟躲著,否則我會親手?jǐn)叵履愕念^顱,祭奠袁老祖。”
林照嘴角勾起一抹極淡的弧度,淡淡笑道:
“你剛才說了很多話,氣勢很足?!?/p>
他頓了頓,道:
“但是,你沒有拔出劍?!?/p>
“話都說到那份上,你卻連拔劍的勇氣都沒有……”
林照輕輕搖頭,繼續(xù)向前走去,聲音輕飄飄地落下:
“我并不覺得你能如何?!?/p>
他不再停留,身影漸漸消失在院落拐角處。
......
林照隨著一眾風(fēng)雪廟弟子,離開了迎賓別院。
剛走出不遠(yuǎn),來到一處較為僻靜的山道拐角,眾人便忍不住嘩啦一下將林照圍在了中間,七嘴八舌地問了起來。
“小師叔祖,那頭兇名在外的搬山猿,真的是死在您手上的?”
我也光聽說那頭老猿折在了驪珠洞天,卻一直不知道具體是怎么回事,原來真是您干的!”
“好家伙,原來秦沛武那家伙這次沒吹牛啊,他之前神神秘秘跟我們說的時候,我們還當(dāng)他喝多了說胡話呢!”
“我就說嘛,當(dāng)初在觀劍樓,小師叔祖指點我們劍術(shù)的時候,我就覺得深不可測!果然!”
“我倒是聽我?guī)煾鸽[約提起過一些小師叔祖的事情,但還是難以相信?!?/p>
好嘛,剛才一個個拔劍對峙,一個比一個強硬,感情都是一臉震驚啊。
也是,一位十境的大妖,還擁有上古兇獸血脈,戰(zhàn)力超乎想象。
更何況,袁真頁昔年是真正隨著正陽山祖師搏殺出來的,成為正陽山當(dāng)之無愧的“袁老祖”,開創(chuàng)了寶瓶洲兩大劍道圣地之一。
可不是隨便一個中五境就能碰瓷的。
而這樣一個兇名赫赫的大妖,在一年前,折在了風(fēng)雪廟小師叔祖手上。
誰能夠不感到驚訝?
算算時間,那時候的林照,怕是都還沒有修行。
即便驪珠洞天禁絕神通,可以凡人之軀逆殺山上神仙,當(dāng)真驚人。
林照被眾人熱情地圍著,問題一個接一個拋來,有些無奈。
又應(yīng)付了眾人幾句,林照好不容易才從熱情的同門包圍中脫身,獨自沿著山道向神仙臺方向走去。
剛走出沒多遠(yuǎn),卻見路旁一株古松下,大鯢溝秦氏老祖正笑呵呵地站在那里,顯然是在等他。
“好小子!”秦老祖見到林照,便指著他笑了起來,“膽子是真不小,當(dāng)著陶煙波那老家伙的面,就這么把底給掀了?真不怕把那群縮頭烏龜逼急了,不管不顧地對你出手?”
林照走上前,恭敬行禮:“秦師叔。”
然后才直起身,臉上也露出一絲淡淡的笑意,回答道:
“師叔說笑了,在風(fēng)雪廟,在您和山主眼皮子底下,弟子有什么好怕的?”
他頓了頓,語氣帶著幾分隨意:
“我們小鎮(zhèn)有句老話,叫‘富貴不還鄉(xiāng),如錦衣夜行’,有些事,既然躲不掉,藏著掖著反而讓人猜疑,不如擺在明處。反正……”
他看了一眼迎賓別院的方向,“他們也不會放過我?!?/p>
秦老祖聞言,收起了幾分玩笑之色,深深看了林照一眼,點了點頭:
“你倒是看得明白,正陽山那幫家伙,心眼比針尖還小,袁真頁的死,他們絕不會善罷甘休。你今日這番舉動,可是把仇恨拉得穩(wěn)穩(wěn)的?!?/p>
林照笑了笑:“我知道?!?/p>
秦老祖是何等人物,活了幾百年的老狐貍,立刻從林照這簡短的反應(yīng)中品出了一絲不尋常的意味。
他摸了摸下巴,若有所思道:“你小子……故意的?”
林照沒有說話。
他當(dāng)然是故意出現(xiàn)在正陽山眾人面前,故意刺激他們。
讓他們把更多的目光,放在自己身上。
因果已經(jīng)發(fā)生改變,如今與原來的時間線不同。
在原來的時間線中,袁真頁只是吃了點小虧,以至于后來都未曾記得對陳平安等人下手。
甚至連情報都懶得搜集。
劉羨陽去了南婆娑洲,寧姚回到劍氣長城,陳平安后來去了劍氣長城,又去北俱盧洲。
正陽山在“斷網(wǎng)”情況下,完全不知道幾人任何情報。
但現(xiàn)在不同,袁真頁真真切切地死了。
一位老祖的身死,足以引起正陽山的怒火。
當(dāng)然,“斷網(wǎng)”大概率還是得“斷”的。
但是存在些可能,正陽山不會再像原來那樣,對陳平安等人絲毫不關(guān)注。
林照故意刺激正陽山,故意露一下臉,最重要的原因是,想讓正陽山更多的目光與恨意放在自己身上。
避免尚在寶瓶洲的陳平安、顧璨等人,被蝴蝶效應(yīng)影響,出現(xiàn)新的兇兆。
說實話,陳平安反而不讓他擔(dān)心。
林家有林正誠看顧,林正誠身后是崔瀺,也無須再畫蛇添足。
他想的是顧璨。
若正陽山找到了劉志茂,林照可不會認(rèn)為,這位“截江”真君,會念著師徒之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