龍須溪畔,一個身材敦實(shí)、肌肉虬結(jié)的五短漢子正臨溪而立。
阮邛抱著胳膊,遙望著彩云峰方向那道斬破云海的驚天劍光。
古銅色的臉龐上雖無太多表情,但眉宇間卻掩不住那份得意之色。
“尚未不惑的十一重樓劍仙,確實(shí)難得?!?/p>
一個蒼老的聲音自身后響起。
不知何時,楊老頭已然悄無聲息地離開了楊家鋪?zhàn)樱丝陶驹谌钰錾砼浴?/p>
他同樣望著那道劍光,渾濁的眼中看不出什么情緒。
阮邛嘴角微扯,并不搭話。
只是抱著胳膊的力道又緊了幾分,下巴微微抬起。
楊老頭側(cè)頭瞥了他一眼,布滿皺紋的臉上露出一絲好笑的神情:
“又不是你家的劍仙,至于這么激動?”
阮邛被這話刺了一下,扭過頭,甕聲甕氣地呵呵笑道:“你懂個屁!”
真要把關(guān)系掰清楚,出身神仙臺的魏晉確實(shí)和阮邛沒有什么關(guān)系,因?yàn)檫@位寶瓶洲赫赫有名的鑄劍宗師已經(jīng)宣布脫離風(fēng)雪廟,自立門戶。
但這么多年的香火情卻又不是這么容易掰扯清楚的。
就連小鎮(zhèn)那整座山崖的斬龍臺,阮邛自己沒有把握拿下來,都是喊著風(fēng)雪廟一起分贓。
楊老頭也不著惱,只是轉(zhuǎn)回頭,繼續(xù)望向那漸次消散的劍光余韻,沉默片刻,忽然問道:
“劍修破境不是隨意的事情,還是上五境的劍仙,在一些人看來,魏晉至少還需沉淀百年才能走到今天這一步……齊靜春臨走前,到底和魏晉說了什么?竟讓他直接在彩云峰閉關(guān)破境?!?/p>
阮邛下意識想回一句“我哪知道齊先生干了什么”,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。
他擰著眉頭,只是搖了搖頭:“齊先生行事,豈是我能揣度的?!?/p>
旋即又看向楊老頭:“你似乎很關(guān)心齊先生臨走前做了什么?”
楊老頭沒有回應(yīng),深邃的目光依舊望著遠(yuǎn)方。
老人的目光似乎并未停留在彩云峰,而是越過了重重山巒,落在了某處不知名的山澗之中。
在那里,一個瘦小的身影正在艱難地向上攀爬。
楊老頭沉默了片刻,干瘦的喉結(jié)滾動了一下,發(fā)出幾不可聞的低語:
‘由不得我不關(guān)心啊……’
阮邛的目光從彩云峰收回,忽然開口,聲音低沉:
“前兩日進(jìn)鎮(zhèn)的那個白衣小子,什么來路?”
楊老頭渾濁的雙眼依舊望著溪水潺潺,并未立刻回答。
他枯瘦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一枚光滑的舊銅錢,腦海中浮現(xiàn)出那白衣少年踏入小鎮(zhèn)時的景象。
看到那人的第一眼,即便是掌控飛升臺的青童天君也為之驚訝。
‘好高的魂魄造詣。’
且是與魂魄封作山水神祇不同道路的靈魂造詣。
阮邛見他不語,轉(zhuǎn)過頭,冷冷地盯著楊老頭側(cè)臉,語氣硬邦邦地沉聲道:
“鎮(zhèn)上來來往往的人,別人我管不了,各家自有緣法。但林照……”
他頓了頓,聲音里帶著不容置疑的堅(jiān)決,“他不能有事。”
楊老頭聞言,干癟的嘴角扯出一絲近乎無聲的嘲諷。
似是想起那混不吝的小子,這十多年來明里暗里給他那些布局添了多少亂子。
順走的機(jī)緣、攪黃的計(jì)劃、時不時冒出的歪理邪說……他嗤笑一聲,沙啞道:
“你看林照那個樣子,渾身是刺,主意比天大。他不主動去找別人的麻煩,別人就該燒高香了,還能出什么事?指望他安安分分,不如指望這龍須溪水倒流。”
阮邛冷哼一聲,抱著胳膊的手臂肌肉繃緊,卻也沒再反駁。
這老家伙說得難聽,卻也不盡是假話。
恰在此時,楊老頭混濁的眼珠微動,轉(zhuǎn)眸瞧見溪畔小徑盡頭,一個穿著青衣布裙的少女身影正蹦蹦跳跳地朝著鐵匠鋪?zhàn)邅恚?/p>
少女手里似乎還捏著半塊沒來得及吃完的桂花糕,嘴角還沾著些許糖粉。
老者眼中閃過一抹極為復(fù)雜的情緒,含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悵然。
他身形微微一晃,便如一滴水融入了溪流般,悄無聲息地消失在原地。
阮邛也看到了女兒,黝黑的臉龐立刻板了起來,眉頭擰成疙瘩,故作嚴(yán)肅地沉聲喝道:
“秀秀!是不是又偷偷去西邊鋪?zhàn)淤I零嘴吃了?”
阮秀正美滋滋地回味著糕點(diǎn)的甜香,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了一跳,像只受驚的小鹿,慌忙將剩下的糕點(diǎn)一股腦塞進(jìn)嘴里,兩頰頓時鼓得溜圓。
她使勁嚼了幾下,含糊不清地狡辯道:
“才…才不是呢!爹,我是去辦正事的!”
她咽下糕點(diǎn),挺起胸膛,努力讓自己顯得理直氣壯:
“是去幫陳平安和林照看鋪?zhàn)游恢玫摹?!陳平安進(jìn)山前專門拜托我的,我可沒亂跑?!?/p>
聽到“陳平安”和“林照”這兩個名字,阮邛臉上刻意板起的嚴(yán)肅瞬間有些維持不住。
他沉默了一下,目光越過女兒頭頂,再次望向遠(yuǎn)處云霧繚繞、劍氣剛剛平息的重重山巒,目光穿透山林,看到那個正在山中艱難探路的草鞋少年。
他低聲咕噥了一句,語氣里帶著難以掩飾的復(fù)雜:
“確實(shí)是個可憐孩子……”
“可惜……”
……
“真是奇怪,明明那些事情、那些感受和記憶并非虛假,只是這一刻和過往的感受感知截然不同了呢?”
彩云峰之巔,云海翻涌,劍氣余韻未絕。
魏晉并未如世人想象那般,破境之后便意氣風(fēng)發(fā)地御劍巡游,昭告天下。
他只是獨(dú)自一人坐在懸崖邊緣,身形修長,一襲青衫在獵獵山風(fēng)中拂動。
他雙腳隨意地垂在云海之上,那柄隨他多年、此刻已蘊(yùn)生出更為凜冽劍意的佩劍,被毫不在意地丟棄在手邊巖石上,宛如丟棄一件無關(guān)緊要的雜物。
他想喝酒。
手指下意識地摸向腰間,卻撈了個空。
這才想起,那枚溫養(yǎng)了多年的銀白色酒葫蘆,早在閉關(guān)前就已送給了剛收下的小師弟了。
魏晉輕輕嘆息一聲,聲音消散在風(fēng)里。
恰在此時,一陣山風(fēng)自東南而來,拂過他的耳畔。
魏晉靜默聆聽。
“原來如此……”他低語道,旋即像是想起了什么,帶上一絲惋惜:
“李園主……確實(shí)是可惜了。”
那陣春風(fēng)并未停歇,云絮翻卷,仿佛蘊(yùn)含著淡淡笑意。
魏晉抬起頭,望向北方,目光似乎穿透了千山萬水。
“打算嗎……待送那小家伙安然返回山門,我便動身往劍氣長城看一看吧?!?/p>
頓了頓,他的嘴角微微揚(yáng)起一個極淡的弧度,眼中流露出些許真正的期待:
“也想去見一見,齊先生您曾提到的……阿良前輩?!?/p>
春風(fēng)繚繞,云海舒卷,風(fēng)中似乎傳來一聲極淡卻又無比清晰的輕笑。
魏晉整了整衣衫,站起身子,鄭重其事地拱手,行了一禮。
禮畢。
他不再多言,甚至沒有回頭看一眼那柄隨意棄于崖邊的佩劍。
只是并指如劍,朝著身下萬頃云海輕輕一劃。
一道并不如何璀璨奪目的劍光,自崖畔悄無聲息地生出,載著他青衫飄飄的身影,如一縷輕煙般投入云海。
兩輛馬車碾過小鎮(zhèn)東門略顯冷清的石板路,在楊家鋪?zhàn)娱T前緩緩?fù)O隆?/p>
董水井率先跳下車轅,攙扶下依舊虛弱的馬瞻。
老人面色蒼白,但呼吸已平穩(wěn)許多,只是每一步仍顯得沉重。
林守一上前一步,默默扶住馬瞻的另一只胳膊,一同攙著老人走向鋪?zhàn)印?/p>
李寶瓶和李槐也跟在一旁。
李槐更是快跑幾步,搶先一把推開鋪?zhàn)幽巧忍撗诘暮箝T,扯著嗓子朝里面喊道:
“楊老頭,我回來啦,快出來接客啦!”
鋪?zhàn)永锕饩€昏暗,彌漫著濃郁的藥香。
聽到動靜,一位坐堂的掌柜快步迎出。
見到馬瞻的狀況,神色一凜,立刻示意二人將老人扶到內(nèi)堂地榻上,開始仔細(xì)探查傷勢,手法嫻熟地施針用藥。
林照看著馬瞻得到安置,稍稍松了口氣,轉(zhuǎn)頭看向幾人:
“這幾天忙著趕路,大家都累了,都回家休息吧,在小鎮(zhèn)不用擔(dān)心那么多有的沒的,至于你們還想不想去山崖書院……順心意便可,無論是我還是齊先生,都不會強(qiáng)行幫你們選擇。”
他轉(zhuǎn)向身旁的林守一,拍了拍他的肩膀,“你也回家去看看吧,人或許走了,但說不定伯父給你留了些什么。”
小鎮(zhèn)的幾大家族,包括桃葉巷的林家,但凡有些根底和門路的,早已在這場大機(jī)緣來臨前撤離得七七八八。
包括董水井的父母和石春嘉的家人,都被接到了京城。
如今還留在鎮(zhèn)上的,多是些無法離開甘愿與這片土地共沉浮的老人。
林守一點(diǎn)頭,但沒有立刻轉(zhuǎn)身,而是猶豫了一下,抬眼看向林照,輕聲問道:
“堂哥,你……不回去看看嗎?”
林照聞言,明顯怔了一下。
空氣安靜得能聽到內(nèi)堂掌柜搗藥的輕微聲響。
最終,林照緩緩地點(diǎn)了點(diǎn)頭:
“……確實(shí)也該回去看看?!?/p>
……
桃葉巷深處,林府那對沉重的黑漆木門并未完全緊閉,虛掩著露出一道縫隙。
林府的的確確是將大部分族人都遷往了京城,諸如林守一的親生父親林正誠,便謀得了一個清吏司的職位,七品官,早早便攜著一房家眷赴京述職去了。
不過也沒有完全搬空,留下了不少老人和旁支,正如同福祿街李家也不是剩下李寶瓶一人,李家家主、李家老祖宗、李家大公子李希圣都還在小鎮(zhèn)。
只有李家二公子帶著些人去了京城。
林照這一世的生父,并未如族兄林正誠那般謀得官身,因此也沒有離開小鎮(zhèn)。
如今便管著林家留在小鎮(zhèn)的幾間鋪面,日子過得頗為閑散自在。
聽聞近些年,還又給林照添了一位未曾謀面的妹妹,卻并非正室所出。
某種程度來說,林守一自幼親近自家這位堂哥,除卻鄉(xiāng)塾的經(jīng)歷,也有是兩人同病相憐。
林守一的父母也多對其多為嚴(yán)苛,偏愛弟弟林守業(yè),而林照更甚一些,他自己也做得夠絕,直接搬了出去。
林照與林守一并未走正門,而是從慣常出入的角門進(jìn)了府。
角門內(nèi)的青石板路清掃得還算干凈,但兩側(cè)的花木卻顯然疏于打理,顯得有些雜亂。
偶爾有幾個老仆慢悠悠地走過,見到林守一,皆是面露驚訝,慌忙停下腳步,恭敬地喚一聲“少爺”。
而當(dāng)他們的目光落到林守一身后的林照時,那驚訝便瞬間化為了愕然,甚至帶著幾分不知所措的茫然。
幾個年輕些的仆役更是交頭接耳,眼中滿是疑惑,顯然根本認(rèn)不出這位幾乎從未在府中露面的“照少爺”究竟是誰。
林守一微微蹙眉,并未多言,只是領(lǐng)著林照,沉默地朝著記憶中的院落走去。
兩人穿過一道月亮門,來到一處更為僻靜的院落。
此處花木倒是修剪得頗為整齊,與外面的疏于打理截然不同,院中還有一方小池,池水清澈,幾尾紅鯉悠然游動。
“是小叔的院子?!绷质匾坏吐曊f了一句。
林照腳步微頓,目光掃過那方小池。
正對著院門的堂屋門敞開著,隱約能聽到里面?zhèn)鱽砼虞p柔的說話聲,以及一個男人略顯不耐的回應(yīng)。
“……說了多少次,這些瑣事你自己拿主意便是,何必事事來問我?”一個中年男子的聲音傳出,帶著幾分被瑣事煩擾的慵懶。
“老爺,這月鋪?zhàn)拥馁~目總是要對一對的……”一個溫婉的女聲小心地回應(yīng)著。
“對對對,你就知道對賬目,這點(diǎn)進(jìn)項(xiàng),夠干什么?還不夠京城里那些爺們一頓酒錢!”男子的聲音提高了幾分。
林守一看了林照一眼,見他面無表情,便輕輕咳嗽了一聲。
屋內(nèi)的說話聲戛然而止。
片刻后,一個穿著錦緞便服、面容與林照有幾分相似,卻更顯富態(tài)疏朗的中年男子踱步到門口。
他先是看到林守一,愣了一下,隨即臉上堆起笑容:
“守一?你怎么回來了?書院那邊……”
他的話說到一半,目光終于落在了林守一身后的青衫少年身上。
笑容瞬間僵在臉上。
男子的眼神變幻了幾下,驚訝、尷尬、一絲不易察覺的惱怒,最后統(tǒng)統(tǒng)化為一種故作自然的平淡。
“哦?林照也回來了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