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天一早,何衛(wèi)國早已起身,仔細研究那張從四九城帶來的東北地圖。
他用指甲在“靠山屯”三個字上劃了一道深深的印子,目光向北,掠過那些陌生的地名,嘴唇微動,喃喃自語:
“這里位于黑河……還有300公里?!?/p>
“至少還得一天。”
“孫大友你那邊到底是個什么情況?”
聲音低得只有自已能聽見。
門外院子里傳來“哐哐”的悶響。
何衛(wèi)國掀起棉門簾一角,看見王鐵牛正挨個踹著輪胎檢查氣壓,那力道大得讓車身都在晃動——與其說是檢查,不如說是在發(fā)泄這兩日干等無果的焦躁。
李振江蹲在車頭前,把自已工具箱里所有的扳手、鉗子、螺絲刀又拿出來擦了一遍,金屬碰撞聲在安靜的院子里顯得格外刺耳,一下又一下。
張福寬蹲在招待所屋檐下,裹緊軍大衣,吧嗒吧嗒抽著旱煙,眉頭鎖成疙瘩,煙霧在冷空氣中凝成白氣,久久不散。
陳建國和趙友田靠在第三輛車的車斗旁,小聲嘀咕著什么。
顯然,大通鋪這邊,不只是何衛(wèi)國一個人起得早,大家伙兒都沒睡好。
何衛(wèi)國能猜到他們在討論什么——如果今天再沒消息,車隊的油料、部分易耗的給養(yǎng),是否需要補充?
可一補充,就得動用手里的票證和現(xiàn)金,萬一采購科那邊急需這些“硬通貨”怎么辦?
何衛(wèi)國現(xiàn)在也有些發(fā)愁,主要是人到了這里,卻沒有采購科任何的消息,他們就像是無頭蒼蠅一樣。
哎!
何衛(wèi)國嘆了口氣,又在屋里琢磨了一會兒,發(fā)現(xiàn)還是沒有太好的辦法。
現(xiàn)在剛好也到了早餐吃飯的點兒,何衛(wèi)國收起地圖往外走。
“咱先去吃早餐!”
他喊了一聲,聲音在冷空氣中傳得老遠。
“……”
早餐食堂里熱氣騰騰,酸菜的味道混合著棒子面粥的香氣。
但軋鋼廠車隊這一桌,氣氛沉悶。
眾人沉默地喝著小米粥,啃著窩頭,就著咸菜疙瘩。
鄰桌兩個本地的司機——一個滿臉絡(luò)腮胡,一個精瘦——正大聲閑聊,聲音毫不避諱。
絡(luò)腮胡司機大口嚼著咸菜:
“聽說了么?昨兒個夜里,北邊二道河子那邊,狗叫得邪乎,民兵隊都出動了!”
精瘦司機壓低聲音,卻仍清晰可聞:
“八成又是‘那邊’的動靜。”他朝北邊努努嘴:
“這陣子不太平,聽說查得更嚴了。往南去的空車,”
他特意加重了“空車”兩個字,“都得翻個底兒掉,怕夾帶‘東西’出去。”
何衛(wèi)國心里猛地一沉。
“查空車?”
他腦海里瞬間閃過回程時的畫面——六輛卡車,滿載著從黑土地換來的糧食,在返回關(guān)內(nèi)的路上,將面臨怎樣嚴格的盤查?
車上那些“計劃外”的糧食,如何能通過一道道日益森嚴的關(guān)卡?
一股比窗外寒風更冷的壓力,無形中重重壓在了他的肩頭。
這壓力不再僅僅是找到采購科的人,更延伸到了如何把找到的“東西”安全帶回去。
他看了一眼雷剛,雷剛正好放下碗,目光與他短暫交匯,能看出來對方的壓力同樣也不??!
……
默默地吃完早餐,何衛(wèi)國把雷剛、張福寬、陳建國叫到了自已住的大通鋪房間。
炕桌上攤開著地圖。
“不能再干等了?!?/p>
何衛(wèi)國開門見山,手指用力點在地圖上的“靠山屯”:
“今天是第三天,紅線?!?/p>
“雷剛,老張,建國,我們分兩路,主動去摸情況。用出發(fā)前約定的B方案?!?/p>
這是他們出發(fā)前廠里面制定好的方案,就是以防萬一。
這邊的管控嚴格程度確實是超乎了他們的想象。
雷剛立刻點頭,眼神銳利:
“明白?!?/p>
“我和建國一組,目標:供銷社和鎮(zhèn)口的車馬店?!?/p>
“以買煙、打聽路況、找熱水灌壺為由頭,觀察有無約定標記,探聽有無陌生面孔長期滯留?!?/p>
張福寬把旱煙袋在炕沿上磕了磕,接口道:
“科長,那我跟你一組?!?/p>
“我這老臉,看起來就像個老實巴交跑長途的,打聽事兒不惹眼?!?/p>
“但是咱去哪兒?”
何衛(wèi)國指向地圖上標記的另一個點:
“鎮(zhèn)郵局。出發(fā)前,我和孫科長約定過,如果途中計劃有變或遇到緊急情況,需要留言,會用‘留局待取’的方式,化名‘孫何’。這是備用聯(lián)絡(luò)方式?!?/p>
陳建國搓了搓凍得發(fā)紅的手,問道:
“科長,要是……兩邊都撲空呢?”
屋里安靜了幾秒,只有窗外寒風刮過的呼嘯聲。
何衛(wèi)國沉默片刻,目光掃過眼前三人,最終落在窗外的寒天上,語氣異常堅定,一字一頓:
“如果到太陽落山,還沒有任何確切的線索……”
他收回目光,看著地圖上更北的區(qū)域。
“明天一早,車隊直接往北,朝黑河方向移動。”
“沿途按約定記號尋找,同時……”
他頓了頓:
“用我們攜帶的備用方案,嘗試與廠里建立緊急聯(lián)系?!?/p>
“但現(xiàn)在,先盡全力找!不能自亂陣腳!”
雷剛補充道,聲音干脆:
“劉勝利、郭大河留守招待所,看好車輛和物資,寸步不離?!?/p>
“韓冬、劉曉宇在招待所外圍和鎮(zhèn)子出入口附近策應(yīng),注意觀察有無可疑人員跟蹤或盯梢。行動要快,要自然?!?/p>
“行動。”何衛(wèi)國揮手。
……
上午十點,靠山屯鎮(zhèn)郵局。
一棟低矮的磚房,綠色油漆剝落得斑斑駁駁,門口掛著厚重的的棉簾子,用來抵御寒風。
何衛(wèi)國和張福寬一前一后掀簾進去。
屋里比室外暖和不了多少,一個戴著藍布套袖、鼻尖凍得通紅的年輕女職員正趴在木質(zhì)柜臺后打盹,聽到動靜,迷迷糊糊抬起頭。
張福寬上前一步,操著濃重的河北口音,臉上堆起憨厚又帶著點焦急的笑容:
“同志,打擾一下,打聽個事兒?!?/p>
“俺們是北京紅星軋鋼廠車隊的,路上跟兄弟單位的人走岔了,說好在這靠山屯留信兒碰頭?!?/p>
“您給瞧瞧,有沒有留給一個叫……孫何同志的信?或者口信兒也成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