北京路步行街是相當(dāng)出名的旅游景點，八點時分，來往的游客仍絡(luò)繹不絕。柳煙視領(lǐng)著時左才穿過大大小小林立的商店，拐過幾個巷子，刺眼的霓虹和喧鬧聲被拋到身后，兩人來到了一片氣氛相對怪異的街區(qū)。

    人不少，醉漢居多。有人在忽閃忽爍的路燈下抽煙，巷內(nèi)的粉色招牌下站著拎著包的女人。走不到兩百米，有三個男人上來攔住柳煙視搭話，他們詢問價格，柳煙視笑盈盈地回復(fù)“丟雷樓謀”。

    這里的地板總是濕的，像雨天，隱隱散發(fā)著霉臭味，卻被耳邊似有若無的音樂聲蓋過了。

    將腐爛的內(nèi)在用紙醉金迷包裝起來，這里是紅燈區(qū)。

    路過的酒吧很多，但柳煙視沒有停下腳步，一直走到人煙將盡處，時左才都要懷疑她要去的到底是不是酒吧了，她才在一個巷子里的公寓樓前停了下來。

    “到了?！?br />
    時左才愣了愣，望望這棟公寓，又望望柳煙視，重復(fù)了一遍：

    “到了？”

    “到了。”

    時左才轉(zhuǎn)頭看了看公寓前放置的立牌。

    二樓，金殿按摩城。

    三樓，燃情賓館。

    四樓，友雋麻將中心。

    五樓，均安賓館。

    他緩慢地眨了眨眼睛，又向柳煙視確認(rèn)了一遍：

    “到了？”

    “到了。”

    時左才忽然問：

    “你有雞眼嗎？”

    “沒有?！?br />
    “你會打麻將？”

    “不打?！?br />
    時左才點點頭，摸了摸鼻子：“我沒帶身份證，開房就算了吧?！?br />
    柳煙視笑嘻嘻地?fù)u了搖頭：

    “下面的五樓，咱們都不去?！?br />
    往公寓里走，柳煙視按下了電梯按鈕，時左才方在墻上凌亂的涂鴉里認(rèn)出了些許關(guān)鍵字。

    LAMB.（羔羊）

    Wine; Cocktail;Cigar（紅酒;雞尾酒;雪茄）

    On·sale（販?zhǔn)壑校?br />
    7/F（七樓）

    時左才眉頭微皺，隨著柳煙視進(jìn)了電梯，她按下的果真是7樓。

    電梯緩緩上升，柳煙視看起來心情不錯，在只有兩人的電梯里哼著小曲。時左才問：

    “這個店名，有什么意義么？”

    “不知道呀。興許是在暗指，進(jìn)去消費的都是小肥羊，嗷嗷待宰？”柳煙視被自己的梗逗樂了，咯咯笑起來。時左才嘴角扯了扯。對這所謂的狂言師集會地已不報什么期望。

    電梯門徐徐打開，最先撲面而來的竟是繾綣的爵士樂聲。映入眼簾的卻是一片暗色，被特意漆成暗紅色的廊道上，幽藍(lán)的霓虹燈拼湊成LAMB的字樣。

    這里的氣氛，比想象中的要好出了太多。時左才愣住了，柳煙視得意地剜了他一眼，自顧自地走出了電梯，沿著走廊向深處走。

    爵士樂聲越來越近，撥開暗紅色的門簾，柳煙視輕巧地鉆進(jìn)了里屋，簾那頭傳來她的聲音：

    “小拉拉，晚上好呀。”

    時左才跟著走了進(jìn)來，還未及瞧清酒吧內(nèi)部的布置，臉上的表情就瞬間凝固住了。

    吧臺后只有一個人。柳煙視喊的“小拉拉”應(yīng)該就是這個人。在進(jìn)來之前，時左才也曾設(shè)想過這間酒吧的老板長相如何，理所當(dāng)然的，也考慮過老板是個五大三粗、狀若鐵塔的漢子。

    但他只猜對了一半。

    “小拉拉”是個身高八尺，腰圍也是八尺，卻穿著女式和服的男人。

    他（又或許是她）正細(xì)心地擦拭著手里的酒杯，對門口的時左才點了點頭，禮貌地說道：

    “請坐。”

    時左才僵硬地挪動腳步。吧臺的氣氛很好，放的曲子是Tinsley Ellis的Kiss·Of·Death。這里地方不大，除去吧臺前的七張椅子，周圍只有六張桌子。喝酒的客人也少得可憐——在柳煙視進(jìn)來之前，只有角落里的一個邋遢男人。

    但客人少不代表酒吧不好。事實上，這間酒吧的氣氛與情調(diào)放在哪里都算得上是一流的，光是吧臺后那琳瑯滿目的酒柜就足以讓人目眩神迷。

    但問題是那個人。那個叫拉拉的人。

    他說話時文質(zhì)彬彬，動作有條不紊，禮數(shù)周到。

    但他穿著女式和服。

    時左才所有的目光都被攝去，甚至無心觀察酒吧里其余的一切，下意識地對他的每一句話都言聽計從。

    他坐在吧臺前的椅子上，旁邊是柳煙視。

    杯子被細(xì)致地擦拭干凈，倒?jié)M冰鎮(zhèn)的檸檬水，放在杯墊上，一手輕按杯墊、一手輕推杯身，緩緩放置到時左才面前。動作優(yōu)雅得無可挑剔。

    但他穿著女式和服。

    拉拉頷首，從柜臺里抽出一本裝訂精致的酒單，放到兩人面前。

    “容許我先問一句，先生，你滿十八歲了嗎？”

    拉拉眼神直勾勾地望著時左才，后者咽了咽唾沫，顫聲道：

    “今年會滿?！?br />
    拉拉微微瞇縫起眼睛，他是丹鳳眼，內(nèi)里自有風(fēng)情萬種。

    “生日是在幾月呢？”

    “9月22號?！绷鵁熞曅ξ販惿锨叭屜却钤挘吧闲瞧趧倽M的?！?br />
    拉拉狐疑地望了柳煙視一眼，仰頭、閉目，輕吸口氣，做了個標(biāo)準(zhǔn)的“請”。

    “前三頁是紅酒，依次是伏特加、威士忌、和雞尾酒，無酒精飲料在最后一頁——如果客人您有什么口味、酒精度上的要求，也可以直接和我說，我調(diào)給你?！?br />
    他微微低頭，眼神瞟向旁邊的柳煙視，輕飄飄道：“小煙只能喝無酒精飲料?！?br />
    “為什么呀！小拉拉你很過分欸！”

    “你今年才17歲吧？”

    “可我在澳洲的時候都是隨便喝的！”

    “這里是中國?！?br />
    “中國法律又沒有限制飲酒的最低年齡！”

    “你想嫁不出去嗎？”

    “喝酒跟嫁不出去有什么關(guān)系？”

    “常年喝酒會導(dǎo)致**下垂?！?br />
    時左才望望拉拉，又望望柳煙視，打消了插上一句“她本來就沒有”的欲望，結(jié)果柳煙視卻站了起來，義憤填膺地：

    “我本來就沒有，下垂又怎么啦？”

    拉拉和時左才皆是一陣無語，拉拉望向時左才，又道：

    “客人，決定好了嗎？”

    “無酒精飲料就好?！?br />
    他挑了款酒單里的0最少的飲品。

    拉拉點點頭，著手準(zhǔn)備調(diào)酒。柳煙視一只手撐在吧臺上，氣鼓鼓地瞪著時左才，一邊抓起桌上的一小碟干果往嘴里塞。

    拉拉調(diào)酒的動作嫻熟而專業(yè)，像是在欣賞一場行云流水的表演。時左才看得入神，就連初見面時對他穿著女裝和服的怪異觀感都淡去不少。

    “你叫時左才，對嗎？”

    既然和柳煙視是舊相識，知道時左才的信息也不意外，時左才點了點頭。

    “聽說你的人格出了些問題。”

    酒吧的音樂聲恰到好處地蓋過吧臺前的交談聲，完全不會打擾到其他的客人。所以，即便是這般隱秘的話題，拉拉也能如閑談般交流。

    “他是個白癡，連自己有多少個人格都不清楚?！绷鵁熞曎\兮兮地笑著。

    拉拉剜了她一眼：

    “女孩子家家的，說話也不知道禮貌一點?！?br />
    “你是我媽媽哦？”

    “我是你姐姐?！?br />
    “老女人，臭不要臉?！绷鵁熞暺仓?，不爽的樣子看起來相當(dāng)可愛。時左才臉上的疑惑卻越來越濃了。善解人意的拉拉見狀，溫言軟語地問：

    “你有什么問題嗎？”

    時左才摳了摳鼻尖。

    “呃，您是……女士？”

    他依稀猜到拉拉身上的狀況：同樣是狂言師，興許此時他正是切換到副人格的狀態(tài)，而副人格的自我認(rèn)知恰好就是一名風(fēng)情萬種的女人，拉拉的所作所為也都印證著這一切。

    但拉拉卻仿佛看穿了時左才的心思，溫柔地笑笑：

    “我現(xiàn)在是主人格。我的副人格才是男性?！?br />
    時左才詫異地張張嘴。

    “沒想到吧？”柳煙視哼哼笑起來，她一向樂于看到時左才吃癟。

    這時，角落處喝得醉醺醺的邋遢男人走了上來，在吧臺前坐下。尚在調(diào)酒的拉拉抬頭看了他一眼，笑道：

    “祝先生就要回去了嗎？”

    “時間也差不多了。”男人穿著一身西裝，沒有經(jīng)過打理，已經(jīng)皺了。頭發(fā)亂糟糟的像是鳥窩，他伸出手看了看手表，沖拉拉笑道：

    “還有些事要做，多謝款待了，大美人?！?br />
    說著，他從口袋里取出一張便簽，取過吧臺上的簽字筆，寥寥草草地寫了幾個字，貼到了吧臺上，插著口袋晃晃悠悠地便朝門口走去。

    時左才和柳煙視下意識地目送那人離去，方才聽見拉拉沒好氣的聲音：

    “有什么好看的?！?br />
    “那人……其實還長得挺帥的?！绷鵁熞曊Ａ苏Ｑ劬?，時左才不可置否。雖僅是匆匆望了一眼側(cè)顏，但那男人長相確實可以，若是好好捯飭一番臉上的胡茬子，和某位影星頗有幾分神似。

    “他叫祝安生，是一名私家偵探?！崩p輕笑了笑：“嘴巴倒是挺甜的?！?br />
    “私家偵探？”時左才眉頭微皺。

    “之前曾是刑偵組里的頭號人物，好幾年前冠了個‘祝神探’的名號，名氣倒是不小的?！?br />
    拉拉將調(diào)好的飲料放到杯墊上，小心翼翼地推到了時左才面前：“請。”

    時左才說了聲謝謝，抿了一口，神情頗有些怪異。拉拉從和服內(nèi)襯里取出一包女士香煙，拿過那張便簽，繼續(xù)說道：

    “后來好像是犯了什么事，辭職不干了。就自己開了家事務(wù)所，幫人找找小貓小狗，查查小三小四什么的。偶爾接到一些警方不好管的詐騙案子，就丟到我這里來，讓有能力的人去解決?！?br />
    “拉皮條。”柳煙視悄悄吐了吐舌頭。

    拉拉沒好氣地剜了她一眼：“休要胡說?！?br />
    頓了頓，拉拉又意味深長地輕聲道：

    “那個叫祝安生的，是條困江龍，你們莫要小瞧了他?！?br />
    “知道啦，拉拉小姐的心頭好，那可不是咱們隨隨便便就能惹得起的?！绷鵁熞晞傉f完，就自顧自咯咯笑了起來。

    “你這妮子，一天到晚說話都沒個正行。”拉拉臉上掠過一絲難以察覺的紅暈，抱著臂瞟了一眼吧臺前的這對年輕男女，戲謔道：

    “小煙自己也不怎么樣嘛。年紀(jì)輕輕的，怎么就饑不擇食了呀？時同學(xué)這瘦胳膊瘦腿的，到時候怕是不太行呀——你不知道女人三十如狼似虎嗎？”

    沒想到柳煙視卻也不辯駁，俏生生地看了時左才一眼，眼珠子滴溜溜地轉(zhuǎn)了轉(zhuǎn)：

    “我看也是?！?br />
    時左才默默地喝著飲料，對兩位女士的葷段子沒有絲毫興趣。

    拉拉和柳煙視對視了一眼，這才記起來把時左才拖過來是有正事要做的，拉拉說道：

    “關(guān)于你自身人格的事情，解決的辦法，是可以有的。”

    時左才看著拉拉，沒說話。

    拉拉忽然笑了笑，將手中的女士香煙在煙灰缸上捻滅，從袖子里掏出方才祝安生留給他的便簽。

    “不過，一行有一行的規(guī)矩，想要從我這家酒吧拿到什么東西，你要和我做個交易?！?br />
    時左才眉頭微皺，拉拉將便簽放到他面前，雙手?jǐn)n進(jìn)袖子里。

    “這是剛才祝偵探給來的欺詐師信息，你先把這個欺詐師吃掉，事成了我再告訴你如何解決自己身上的問題——這算是投名狀?！?br />
    柳煙視好奇地湊過去，拿了便簽在燈下仔細(xì)看了看，臉上流露出幸災(zāi)樂禍的笑容：

    “時左才先生還真是多災(zāi)多難呢，你的平靜生活又要結(jié)束了?！?br />
    時左才沒有說話，他低下頭，雙手慢慢覆在臉上，一言不發(fā)。拉拉不明白他在做什么，眼神里滿是疑惑，柳煙視眨了眨眼睛，忽然“啊”了一聲。

    “開始了?！?br />
    “什么開始了？”拉拉問道。

    話音剛落，兩人便聽到一陣喉嚨里發(fā)出來的、野獸嘶鳴般的聲音。那是悶油瓶焦躁到一定程度后的標(biāo)志性動作，柳煙視的眼眸彎成了月牙兒：

    “他要變身了?！?